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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瀏陽煙花人的十年:曾用QQ接百萬訂單,如今出海“黃泥換美金”
2023-01-21 14:39:53 來源:時代財經 編輯:

本文來源:時代財經 作者:王瑩嶺

春節將近,湖南雖已入冬,但寒潮未至,溫暖的陽光把天映得格外藍。嚴杰在辦公室里不斷接到來自各地“找煙花”的電話,“你要加特林,我們廠沒有了,但是可以幫你找。”“我們的貨不多了,要勻一勻留給老客戶。”……

嚴杰很久沒有這么忙碌了。他今年36歲,目前是湖南省瀏陽市一家規模中等的花炮廠廠長助理,從2011年進入花炮廠已十年有余,一路從質檢員爬到了高管的位置。
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近日,廣東、山東、遼寧、福建等多地發布消息,宣布部分區域在特定時間段允許燃放煙花爆竹,“禁燃令”的松綁也讓瀏陽的煙花市場突然火爆。

這讓嚴杰所在的煙花廠有些措手不及,“我們沒有預備那么多貨,工人很多也陽了,開不了工。”但他告訴時代財經,他期待,回暖后的煙花市場能帶動整個行業重回良性循環。

在瀏陽,嚴杰只是眾多煙花人的一個,但從業十余年,他也見證了瀏陽花炮行業從極盛年代逐漸趨向緩步發展的過程。

對嚴杰來說,煙花很小,絢爛只有一瞬;煙花也很龐大,養育了一方水土、一方人。

在瀏陽“天空劇院”,人們依偎在一起欣賞煙花,時代財經王瑩嶺攝

用QQ接單,一單兩百萬

從瀏陽市區向農村駛去,沿途紛至沓來的是一塊塊花炮廣告牌,以及變成花炮廠的一個個低崗丘陵。

這里的山地富含硫礦,是制作火硝的重要原料,且境內以紅壤為主,為優質的花炮原材料如杉木、楠竹、硫磺、紅土等提供了良好的自然條件。

“世界煙花看瀏陽”,湖南瀏陽,這個置縣1800年的千年古城,在煙花爆竹生產方面卻已有1300余年歷史,是煙花的發源地,名副其實的“中國煙花之鄉”。

瀏陽目前的年生產能力占全國的70%,可以說,在中國,每點燃10個花炮,就有7個來自瀏陽。

據瀏陽市鞭炮煙花產業發展中心,2021年瀏陽市花炮產業集群實現總產值261.5億元;2022年,全市花炮產業集群實現總產值301.5億元,同比增長15.3%。其中花炮出口銷售額超過60億元,同比增長84.9%。

早在上世紀90年代,嚴杰家就已從事煙花行業。當時的煙花生產還是靠村子里的煙花作坊,村里人不是開作坊就是在別人家作坊打工,但小作坊沒有統一的生產標準也缺乏有效的安全措施。

嚴杰家主要生產煙花紙筒,將厚紙板卷成直徑約為3厘米、長約15厘米的圓筒,便于后續在其中填充火藥,這是煙花生產中為數不多的沒有安全隱患的工序。初中時期,到了暑假,嚴杰也會在家中幫忙,“一家人一天下來可以賺20元,一個月賺600元,在當時來說已經很不錯了,一個學期的學費就不用愁了。”

煙花紙筒,圖源網絡

但小作坊存活的光景不長,1998 年起,瀏陽市政府取締了上萬家非法生產的手工作坊,要求家庭作坊搬到山上生產,遠離城市和村莊。花炮產業經過多輪整合提升,開始從作坊式運營轉為集團式發展。

嚴杰家所在的楊溪湖村,原本零星的家庭作坊在整合提升后變為了三家花炮廠。其中一家就是嚴杰目前所在的工作地。

2001年,嚴杰讀到高二便輟學了,在瀏陽附近的網吧、制包廠“東一榔頭西一棒槌”地呆著。直到2009年他女兒出生,他才意識到,需要“干點正事”了。2011年,女兒兩歲時,嚴杰在哥哥的引薦下進入了村里的豪東花炮廠。

那一年,嚴杰幾乎趕上了煙花行業的輝煌時刻。

2012年之前的20年間,瀏陽花炮產業經歷了令人瞠目結舌的“光速”騰飛。瀏陽花炮產業產值從1992年的4億元發展到2012 年277億元,足足增長了70倍。截至2012年底,瀏陽市共有煙花爆竹生產企業 1024家。當時,瀏陽市140萬人中,有40萬人從事與煙花爆竹產業相關的工作。可以說,在當時的瀏陽,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人與煙花有關。

瀏陽的煙花工廠,時代財經王瑩嶺攝

2011年初入工廠,嚴杰做著質檢的工作,負責檢查最后出貨環節的煙花質量。這個工作相對輕松,一天只需要6個小時,往往中午就能下班。這樣的“神仙工作”干了半年,嚴杰拿到了18000元。

第二年,嚴杰升為車間主任,需要把關更多道工序,還需要根據訂單量、交貨時間來制定生產計劃,給車間下達生產任務。那時,他的工資已升至六萬一年。

也正是在進廠這一年,嚴杰迎來了自己至今印象深刻的“高光時刻”——獨自拉到了大訂單。

那時,網絡聯系還靠QQ,嚴杰把自己的QQ名改成“瀏陽煙花”,加入了許多同行交流群。其中,一位來自安徽的客戶一次性訂了價值200萬的訂單,相當于20車煙花。按照工廠三天產兩車的產能來算,嚴杰一次性替工廠落實了一個月的產量去處,“第一次成交的感覺特別好,后面就習以為常了。”

得益于此,嚴杰在第三年繼續晉升,工資也水漲船高,拿到12萬一年。

只要肯干,在煙花廠似乎不存在“內卷”。嚴杰說,把自己放在大城市或許是個很普通的人,但是在煙花廠里還成為了小領導,因為廠里幾乎沒有競爭,“我也算半個高中生,但很多村民都是小學生,100個人里面只有10個會用電腦,我自然而然就被注意到了。”

剛進廠的前幾年,嚴杰的事業順風順水,沒有絲毫的危機感。但誰也想不到,瀏陽的整個煙花行業將面臨一個長期的大危機。

禁燃之后,“用黃泥換美金”

多年來,瀏陽煙花行業的命運,和一紙“禁燃令”牢牢捆綁。

媒體公開報道顯示,1992年,出于對燃放安全和空氣質量的考慮,廣州首開禁放之先河;1993年,北京也跟隨其后。由此開啟了延續十余年、觸達八百多個城市的煙花爆竹禁限放政策。

2013年后,煙花爆竹的禁限放擴大到全國范圍,給了瀏陽的花炮產業一記重擊。2016年,上海市將禁放范圍從內環擴大至外環,被網友稱為“史上最嚴禁燃令”。

根據中國煙花爆竹協會官方網站,截至2018年1月底,全國共有803個城市禁止燃放煙花爆竹,同比增加81%,其中直轄市3個,包括北京、天津、上海;同時,還有923個城市出臺了限制燃放煙花爆竹的政策,同比增加21%,其中直轄市1個,即重慶。

據瀏陽市鞭炮煙花產業發展中心數據,截至2022年6月,全國90%以上大中型城市中心區域和1000余家縣域城市禁止燃放煙花爆竹,煙花爆竹市場消費快速下滑,產業生存空間受到嚴重擠壓。

2015年之后,每年新增注冊企業則呈斷崖式下跌。到了2017年,經過產能優化和調整,瀏陽有224家企業、74家工區申報退出,兼并重組生產企業81家,企業數量縮減到558家,比起2012年的1024家少了近一半。

嚴杰清楚地記得,“禁燃令”落實后,2013年至2014年間感到了明顯的訂單量下滑。

所幸,嚴杰所在的豪東花炮廠針對的安徽、福建等地還沒有完全禁放,剩下的訂單還能勉強維持,“完全禁放的河南和山西我們都沒做,剛好避開了,但是有的廠子是主打這些地方,就非常被動。”

雖然沒有完全失去市場,但剩下的市場“廝殺”變得更加劇烈了。“打個比方,有的廠一年做2000萬的產值,有1000萬銷往河南,河南禁放后他就需要到別的地方去消化這1000萬的空缺,到別人飯碗里去搶飯吃,這樣的競爭導致利潤越來越薄,貨越來越不好賣。”嚴杰無奈地說道。

激烈的競爭下,更多的企業選擇了“軟退出”。根據《煙花爆竹生產企業安全生產許可證實施辦法》規定,煙花爆竹生產企業需取得安全生產許可證,有效期為3年,延期則需要申請辦理延期手續,即俗稱“換證”。由于對安全監管越來越嚴,發證門檻也越來越高,僅安全整改一年就要投入幾十萬、甚至上百萬,許多企業本就經營不善、無力負擔,只得在證件到期后選擇停產。

在嚴杰看來,這是一輪行業的洗牌,“這樣一來,蛋糕雖然小了,但是分蛋糕的人也少了,行業經歷了一輪洗牌,剩下的人才能找到出路。”

2014年,嚴杰所在的豪東花炮廠嘗試開拓出口業務,“想把步子邁開一點,雞蛋總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吧。”

邁開這一步沒有想象中難,“只要自己愿意做出口,瀏陽有的是外貿代理公司,我們不用跟老外打交道,省去了中間環節。”

嘗試外貿的第一年,豪東花炮廠的出口金額為200萬,而整個廠的年產值能夠達到3000萬,出口額只有不到10%。此后幾年,出口額穩定在工廠總產值的30%左右,慢慢地,出口市場成為煙花廠的“新大陸”。而疫情爆發后,由于海運不便,豪東花炮廠的出口額又回落到了20%左右。

嚴杰笑著說,行業內把煙花出口戲稱為“黃泥換美金”,“因為煙花的底部是要用泥巴去封口的,是煙花的重要原料之一”,嚴杰指著道路兩旁的山丘,“你看這些山上的黃泥巴,滿山都是,因為做煙花,我們這里的黃泥都能換美金咯。”

駛向工廠的道路兩旁,丘陵遍布,時代財經王瑩嶺攝

豪東煙花廠是瀏陽煙花出海的一個縮影,國外市場的“新大陸”給了這個產業一個大大的喘息空間。

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,近20年來,中國煙花爆竹出口數量及金額呈螺旋式增長,2021年全國煙花、爆竹累計出口322901噸,金額累計8.05億美元,分別同比增長19.2%和16.5%。其中,僅瀏陽的出口銷售額就有33.3億元,占全國出口額的60%。亞洲、北美和許多西方國家是我國煙花爆竹產品主要的出口市場。

但是對嚴杰來說,做煙花出口也有著不一樣的壓力。

“每次老外客戶來廠里看樣品,都和考試一樣,比做國內生意緊張多了。”嚴杰的緊張來自溝通的不順暢以及國外客戶的高要求,“他們一般都要回公司商討,你第一時間不知道答案,也很難看出來,并且他們的要求會更嚴格,在藥量、工藝、燃放時間、節奏上都會把控地更仔細。”

此外,國外的訂單也不是一勞永逸的,“其實國外也有禁放限放的政策,我們每天都很忐忑的,生怕政策隨時會改變。”從事煙花行業多年,嚴杰形容自己為一根緊繃著的弦,“做這個行業本身就要注重生產環節的安全,弦時刻地繃著,萬一訂單出現變動或者沒有生意,就更惱火了,有雙重壓力。”

煙花養育一方人

即使花炮行業有起有伏,但包括嚴杰在內的瀏陽人,似乎都對這一行業有著不可磨滅的熱愛。

作為技術門檻較低的勞動密集型產業,花炮行業是解決當地就業的主要容器。民國時期就有這種說法:“聞昔日瀏陽金剛白市上粟等處,平時不見乞丐,荒年絕少饑民,是皆爆業所賜也。”早在民國時期,瀏陽從事花炮行業的就有30萬人,有“十家九炮”之說。

包括嚴杰在內的多位瀏陽人,曾不止一次地向時代財經記者強調,“花炮是富民產業,帶動了這里的經濟發展,養活了這里的人。”

嚴杰所在的豪東花炮廠,占地在400畝左右,共有員工100人左右,一棟棟工房依山而建,盤旋地占據了整座山坡,“這里的員工基本都是我們村子附近的人,一年下來我們要付幾百萬的工資,相當于都投給了這個村子。”

除了豪東花炮廠,村子里還有另外兩家規模在200人左右的花炮廠,“三個廠子加起來,算上老人和小孩,一共能養活一個村2000多人。”

楊溪湖村的宴席,人們齊聚一堂,時代財經王瑩嶺攝

在嚴杰的記憶里,得益于煙花,從小家里就沒有太苦過,“雖然在農村,但是吃穿用度都還算沒有脫離時代的,該騎自行車的時候有自行車,該騎摩托車的時候也買了摩托車。”

直到現在,煙花帶來的紅利也還一直存在,“我們廠100多個員工,有幾十個人都在縣城買房了,一家如果有兩個勞動力,只要勤勤懇懇,一年卡上剩個10萬塊錢一點問題都沒有。”

因為花炮行業的吸納,瀏陽市的人口也幾乎沒有向外流失。

據《2021年瀏陽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》,截至2021年末,瀏陽市公安戶籍戶數41.3萬戶,總人口為148萬人,全市常住人口143.01萬人,常住人口在長沙市排名第二。另據《瀏陽市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公報》,截至2020年11月1日零時,瀏陽市常住人口為1429384人,與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1279469人相比,增加149915人,增長11.72%,年平均增長率為1.11%。

嚴杰說,“經常看電視看到春運的人背著個編織袋趕路回家,我都很感觸,我們這里幾乎沒有這樣的人,也幾乎沒有留守兒童、空巢老人。”

采訪當日,嚴杰花炮廠的同事在縣城買了新房,在農村老宅宴請賓客慶祝喬遷之喜,下午5點,嚴杰匆匆趕去。

嚴杰同事家的二層小樓,時代財經王瑩嶺攝

同事家的農村老宅是一座兩層小樓,在院子里和屋內客廳各擺了五張圓桌,桌上擺滿了頗具特色的瀏陽蒸菜。和嚴杰同坐一桌的人,都與煙花有關。除了自己廠里的老板和同事,還有做煙花包裝材料生意的、做煙花包裝印刷的、做煙花紙殼生意的,大家都以煙花為生,也因煙花而聚。

(文中采訪對象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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